《白居易》

《长恨歌》-----本事

写《长恨歌》的时候，白居易的年纪不大，大概三十岁左右，刚刚考取进士，在陕西做一个小官，听到别人讲五十年前唐明皇与杨贵妃是经过这一带到四川去的。安禄山造反之后，战争发生，有一天早上，皇宫的宫门打开，有一队人马往西去。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马嵬坡，军队发生了政变，要求杨家的权力受到约束，杨贵妃被赐死。这样一个事件，在当地一直传述，五十年之后，白居易写了《长恨歌》

从《诗经》、《楚辞》以降，中国很少长篇史诗。《长恨歌》、《琵琶行》

的重要性在于我们看到中国人善于写精简短诗的风气被白居易改变了。白居易在中国文学史上之所以不容错过，其中很大一个原因也在于此。《长恨歌》中那种大篇章进行历史叙事的能力非常惊人。一个写“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这种精简绝句的诗人，不一定能够写出这种长篇史诗。希腊有长篇史诗，印度也有，中国很少有史诗传统，我想这与文字结构有关，与文字本身的涵盖力量有关。直到今天，《长恨歌》、《琵琶行》还是非常重要的文范本，因为这两首诗能够押韵，有诗的节奏、结构，还能清楚地叙事。

“汉皇重色思倾国”

唐朝人讲到皇帝的时候，不直接讲唐朝的皇帝，而是比喻成汉朝的皇帝。“思”在讲唐明皇，这个皇帝非常爱美丽的女子。“重色”所以“思倾国”，每天在思念有倾国倾城貌的女子。 “御宇多年求不得”

在这个皇帝所掌管的这么大的宇宙空间当中，这么多年总是找不到他满意的。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用字非常漂亮，让人感觉到用任何语言去描写少女的青春，都没有“初长成”好，好像在发芽一样。生命的美刚刚透露出来的那种新鲜的气息，几乎是扑面而来。我相信其他任何一个人写，都可能用很多文字去形容少女的美。白居易不是，就是简单的“初长成”，这三个字实在是太美了。五官长得好看不好看都不重要了，只是生命一种清新的力量。她一直在家里住着，也没有人知道她美。白居易如果只有社会意识，是写《卖炭翁》的状态，不会懂得欣赏这种美。 《长恨歌》读起来会非常的感人，会令人忘掉唐明皇是皇帝。唐明皇本身也非常矛盾。大家想想为什么会矛盾？因为如果从道德、伦理和社会习俗去讲，他充满许多可以被批判的部分。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丽女子，嫁给了唐明皇的儿子寿王，成为寿王妃。在家族宴会中，唐明皇看到儿媳这么美，硬是抢过来。这背后隐藏了很多让我们非常惊讶的事情，白居易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去除了。他单纯写一个男子被一个美人惊动以后的专注。从历史上去看唐明皇和从美学上看唐明皇，可能是很不同的两个角色。从历史上去看唐明皇，他有很多值得批判的地方；从美学上看，就觉得他留下来的那种美的崇高性，让人非常感动。

白居易把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事情，用非常完整的结构叙述出来。第一大

段大概在讲女子美的生成。

“天生丽质难自弃”

真正的美是你自己要遗弃都不行的，她不觉得自己美，可是那个美会惊

动人间。春天花的开放也是如此，花的开放会使人对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近。如果是一个意识形态强烈的诗人，就很可能会觉得那是一个祸水。白居易就写她真的是美，美没有罪过，青春的美的绽放，像花一样的绽放让人感动。就这样“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非常对仗的句子来形容女子的美。我们今天也讲“回眸一笑”，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是白居易创造的诗句。为什么回眸一笑，而不是说他面对你一笑？回眸一笑里面有动作，有旋转，有委婉，有很多好像要消失，可是又刹那出现的美。白居易绝对是一个好诗人，虽然他后来不赞成大家重视文字、修辞和形式，可是他绝对懂这些。“回眸”中的“回”字，本身有曲线的意义在里面。回眸一笑，不呆板，有生动的感觉。

一个好的艺术家，在形象塑造上是非常懂得如何表现笑的，“回眸一笑百媚生”，虽然用“百媚生”去形容笑，可是还是没法让人了解到底有多美，后面是“六宫粉黛无颜色”，皇宫里面所有美丽的女子，每一个都很美，他们全部都黯然失色了。白居易用这种方式凸显了一个发亮的生命状态。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写《卖炭翁》的白居易，非常懂得美。

中国文化一直缺乏对女性身体的描述，在儒家的道德教育下，对女性身体的描述就等同于罪恶，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唐朝。“春寒赐浴华清池”，在春天寒冷的时候，皇帝赐她去华清池泡温泉。“温泉水滑洗凝脂”，我们看到了文学史上少有的对女性肉体的直接描绘。“凝脂”这两个字，大概不会被经常运用的，也很少会被男子拿来形容女性的身体。。用温泉的水滑去形容女性肉体的某一种

质感，尤其是唐朝那种比较丰满丰盈的身体，用字到了精准的程度。这是中国历史上比较少有的一次对女性身体的描写，是很健康的描述。也就是说，没有让人感觉到淫欲，就是美，就是在讲皮肤的感觉。

如果有泡温泉的经验，就会记得在寒冷的季节里，身体泡完之后，从温泉池出来，坐在那边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身上冒着烟的感觉，这是身体健康的状态。不是说白居易看到了杨贵妃从温泉出来的样子，我相信他自己一定经常泡温泉，所以身体上有感觉。一个好的创作者是要有自己的生命经验的，这个经验包括到民间去，了解民间的经验，也包括感官上的经验。一个从来没有泡过温泉的人，大概很难写出“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我们可能不太能够想象为嘛唐朝的女人那么胖，可是这么娇。照理来说她应该很壮，可是她同时又很娇弱。其实唐朝的女子综合了雄壮与纤细两种精神。 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唐代那种非常胖的女子，整个又很娇弱，这种感觉不是做作出来的-------那么胖，还要故意在那边好像站不起来，当然很讨厌。但是她之所以软，是因为泡完温泉身上有一点软。白居易对女性身体的形容，表现出一种慵懒的美，刚好也是唐代女性最常有的美学感觉。再去对比“始是新承恩泽时”，这里面有性的暗示，在古代“承恩泽”就是与皇帝发生性关系。 唐代对肉体和感官健康面对的态度在中国历史上很少见，到宋以后这些内容都隐晦不见了，到明朝以后到 了很可怕的状态。唐代对身体有比较健康的描述，这一段对女子的肉身直接的描述，到皇帝对她的宠爱，都写得比较直接。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度度春宵。”

一个受宠爱的妃子，梳着唐代的那种高发髻。什么叫“金步摇”？古代一种插在头上，垂下来的黄金首饰，走路的时候会随着身体的移动而摇动。女子的美在前面写过了，现在在讲女子的被宠爱，所以讲到了“云鬓花颜金步摇”，避开了五官和身体，美是女子自己本身的，宠爱是外面加上的东西。“芙蓉帐暖度春宵”，用芙蓉花的花色染出来的薄薄的纱帐，这里面当然是也在描述性，讲他们每一天晚上相爱的过程。下面两句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大家一定要注意这里面的结构，真的是了不起。白居易其实一直在转，一步一步地推。我们都知道杨妃与唐明皇的故事，可是我们去写的时候，可能会遗漏很多细节，白居易确是关注细节。从这个杨家女孩长成，到她很美，被选到皇帝的身边，到她回头笑，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到赐浴华清池，到承恩泽，到云鬓花颜被打扮起来，到芙蓉帐暖度春宵，到君王耽溺与她的美，从此早上都不愿意去上朝了，一步步地讲下去。

其实大家可以看出来，白居易写杨妃和唐明皇之间的爱情时，是抱着一种“同情”的态度来写的。所以从“同情”的角度和从“批判”的角度写，这首诗给人的感觉会非常不一样的。当我们看到“春宵苦短日高起”，会有同情的感觉，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类似的感觉，当你一旦发现美、感觉到美时，你会耽溺，你会眷恋那个美。白居易没有批判你这种眷恋，相反他觉得这种眷恋是可以理解的。他是可以了解到这种美的，所以他才写“春宵苦短日高起”。我们现在常常对新婚的朋友说春宵苦短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来的。我们都能理解人在欢爱的眷恋当中的耽溺之深。可惜因为他是君王。如果他不是君

王呢？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也许我们会说是深情男子。但他有着另一重身份，他是君王，就牵涉到另外一些问题。

在这里，白居易用同情的方法，尽量把君王的角色慢慢拿掉，而变成一个很中立的角色，所以“君王从此不早朝”，有一点像李白写“长得君王带笑看”，都是耽溺，都是对美的眷恋。

唐明皇认识杨贵妃的时候，是在中年以后。他是一个一生经过政变取得权力，功业非常彪炳的皇帝。他是一个有能力的男子，把国家治理得非常好，历史上称为“开元之治”。这种人物在中年之后常常会有一种幻灭感，他会觉得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意义何在？也就是会追问生命的意义何在，这其实是一个很扰人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唐明皇本身是一个很爱美的人，他是一个很懂音乐的人，自己本身就是很好的鼓手，在梨园里面打鼓，是一个艺术家。作为君王，他的角色扮演是圆满的，但是作为艺术家的那部分角色，他觉得还没有满足。他就想追求浪漫的那个部分，他中年以后遇到十六岁的杨贵妃的美的时候，他被惊动了，因为那是一种震撼的美。

毕加索在六十岁左右碰到安琪拉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碰到一个年轻的女孩，他一下惊呆了，在超级市场像呆子一样跟着她跑，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不应该那么失态。男子在某一个年龄时，他的身体感觉到他，因为身体的转化是非常明显的，而在那个明显的转换里，他想抓激情的东西。唐明皇在杨贵妃的身上想要抓住的是青春的激情，这个恋爱当然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但是，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种激情会给人的生活带来一些麻烦。

接下来是对他们欢爱的形容：“承欢侍宴无闲暇”。以前，皇帝常常到这一边喝喝酒，吃吃饭，然后就跑到那一边去，现在则是“承欢侍宴”，“承欢”是

乘皇帝之欢，“侍宴”，皇帝到这边来吃饭叫侍宴。这里讲的是杨贵妃的忙碌。“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两个“春”，两个“夜”，两个春天，两个晚上，这是多好的句子。也就是说，每一个夜晚都是跟这个女子在一起。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非常形象，我们可以感觉到白

居易在形容一个被宠爱的女子的美，以及她受的这种专宠。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在恋爱激情中的男子迷失的感觉。唐明皇本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皇帝，可是现在一下子昏了头-------爱真的会让人昏头，如果不昏头，他也不会在历史上留下这么动人的浪漫故事。

这首诗歌在日本流传很广，到樱花季节，很多人坐在树下，拿着酒，唱

出来的就是翻译成日文的《长恨歌》，喜欢得不得了。日本人的生活非常规矩、理性，所以他们忽然看到唐明皇可以不要规矩，于是就非常欣赏他。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非常漂亮的两个对仗的句子，

用金玉堆砌出来的一个华美的世界。

更为严重的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哥哥杨国忠是宰相，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杨贵妃的三个姐妹都列为国夫人。中国美术史里有一张画《虢国夫人游春图》，里面描述虢国夫人当时进宫时竟然是骑着皇家的马，而且穿男装。可以看出这个家族受宠性到何种程度。这里也可以看到一个帝王因为在爱里的陶醉，使他都失去了君王的身份。白居易是同情唐明皇的，“同情”的真正意思是说，如果你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碰到这样的局面，你会不会也做同样的事情。这种同情不是可怜，而是了解到生命的状态里面有一种无奈。白居易作为诗人，他写的那些现实主义诗歌，如《卖炭翁》能那么成功，都源自于他的同情。他会变成诗中的那个角色来说话，好的文学不能永远是你自己在批判，

你必须设身处地地成为这个人。“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件事情使得所有的人都慨叹，不要再生男孩，生一个女孩子，你看多么的光宗耀祖。

接下来一大段讲的是整个政变的发生，从宠爱，从这种欢乐，极速转成战争悲剧的发生，所以下面一段非常难写。大家在阅读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白居易是怎么转的。“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在讲宫廷里的享受，每天歌舞的感觉。“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每天都在唱歌，每天都在跳舞，皇帝每天坐在这个妃子的身边，好像都看不够，就是觉得她好美。 就是在这样一种几近发呆的状态当中，忽然“渔阳鼙鼓动地来”，安禄山军队的鼓声动起来了。白居易用前面宫廷里的缓歌缦舞度对比军队的战鼓，两个都是声音。缓和的声调变成战鼓的声音。“惊破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是当时特别为杨贵妃编的一个最美的舞蹈，就是形容她穿着霓虹一样的彩色羽毛衣服跳的一个舞。“九重城阙烟尘生”，战争开始了。“千乘万骑西南行”，这就是之前提及的有一天早上，城门忽然打开，一队人往四川逃难，百姓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那个政变是一刹那发生的。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所谓的政变就是“六军不发”，所有的军队说你必须处理这件事情，国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都是因为你专宠杨氏。所以杨贵妃就变成了一个替死鬼。那个时候唐玄宗本身被威胁了，所有的军队不听命令，手上拿着武器，甚至唐玄宗本人在那时都有性命之虞，所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必须的！ 张爱玲曾一直提及“宛转“这两个字，她说很少能读到这么美的句子，讲一个女子的死的委屈。“宛转”是在讲曲线，也是在讲女子死前的一种委屈，这

个女子只是因为长得美，她什么也没有做，最后政变的时候死亡的重心仍然落在她的身上。她被拖出去绞死的时候，那种心里的委屈就用“宛转”来形容，“峨眉”是唐代女子的妆容，把眉毛剃掉，在额头上画飞蛾，哀伤很容易表现在额头这个位置。

“花钿委地无人收”，头上戴的花、那些黄金首饰，都没有人收，因为军队匆匆忙忙又赶快逃难了。“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刚才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现在是“翠翘金雀玉搔头”，三句诗都是写首饰，头上戴的首饰。当年作为宠爱见证的物品，都还在她身上，可是她已经死亡。这里看以看到诗人的笔法转得很好。下面接着的一句很动人：“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这一句把唐明皇的形象救了回来，至少你还看到他掩面救不得的无奈与心里面的痛。如果一直心存批判唐明皇的诗，绝不会用这种句子。我们读到这里，忽然有一种震动，感觉到这个男子还是有他的深情，只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也无奈了，因为这是政变，他没有力量可以对抗。

下面接着讲的就是军队继续走了，继续走的时候，你会看到白居易描述风景，其实不是风景，是唐明皇的心情：“黄埃散漫风萧条，云栈萦纡登剑阁。”到四川去要爬山，一层一层绕来绕去。有一幅画《明皇幸蜀图》：

从图山可以看出来，整个右上角的队伍就是这样慢慢盘旋下来到了山谷，再盘旋上去，然后进到四川，这就是过蜀道。那个地方叫剑阁，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地方，李白的《蜀道难》写的就是这一段路程。着一段路程好像在讲风景，可是又在讲皇帝所爱的女子死了以后，他心情上的落寞痛苦，所以“萦纡”好

像在讲山路的盘旋，又在讲他自己的柔肠寸断；好像在讲黄埃漫漫，又在讲他自己心情上的寂寞与寥落。这一段很精彩，他是在写风景，又是在写心情，两者交织在一起。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月薄。”这是在讲很沉默的逃难队伍慢慢走，然后心情黯淡的感觉。下面接着就很直接地讲到了皇帝的心情，已经到了四川了，可是“蜀江水碧蜀山青”，看到四川的山，看到四川的水，“圣主朝朝暮暮情”。这些地方都把唐玄宗的形象救了回来。你会觉得这个君王真的是有情意的，好像在那个政治的无奈里，他还有那么大的爱与思念。如果没有这些句子，我绝对不相信唐明皇后来在历史上是一个让大家觉得可以变成戏剧里的男主角的人，他可能会变成一个蛮让人家讨厌的人，又抢儿媳妇做太太，又把国家弄得乱七八糟。经过白居易这个诗人的处理，会觉得对皇帝真的有很多同情。“行宫见月伤心色”，是讲住在四川的行宫当中，看到月亮时心里面伤心的感觉。“夜雨闻铃肠断声”，晚上下着雨，听到铃声时心情的悲哀。

下面一段讲皇帝又回到长安了。“天旋地转回龙驭”，就是要起驾回宫，重新回到长安去。“至此踌躇不能去”，是讲马嵬坡，好像马嵬坡这个地方构成了他很大的一个心情上的纠结。“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已经找不到当年死掉的这个美丽的女子了。“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所有的人想到那件事情都哭了，然后想到皇帝有一点落寞，有一点迷失，离长安城已经很近，就让马随便地走回家去。

如果是叙事诗的话，叙述到这里就应该做一个总结了。可是这首诗还有一大半，在那一大半里面，我们很明显地看到皇帝的真情，他在寻找和思念杨妃。

《长恨歌》-------梦寻

真正的情感、真情，会使得他不相信那个人死掉了，即使那个人死掉了，在另外一个不同的空间那个人肯定还存在着。这是这首诗最了不起的地方。如果刚才我们以为叙事诗结束了，那个这首诗给我们最感人的力量还没有传达出来。

下面我们看到大段表白，使得唐玄宗变成历史上这么有深情的人，我们真的怀疑唐明皇是不是这个样子，可这是白居易写出来的一个形象，一个帝王的深情。其实这里面已经有了白居易自己最渴望的人世间的最美好的情感。

“归来池苑皆依旧”，回来以后皇宫还是皇宫，皇宫的水池，皇宫的花园还是同以前一样，“太液芙蓉未央柳”。皇宫里面的水池叫“太液”，旁边长满了芙蓉花，未央宫旁边长着柳树，可是他看到芙蓉看到柳树，想到的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所有的花所有的柳条都变成了那个女子的形容的幻化。当你真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发现时间的东西都与她牵连。这里写思念写的真的是好。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春天桃花、李花在开，秋天下雨梧桐的叶子在落。“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感觉到处都是萧条的，好像叶子都在落。，而这些花掉落下来，他也没有心情去扫。“梨园弟子白发新”，唐明皇在世的时候，有一千人编制的大的国家管弦乐队，叫做梨园，里面唱歌的，跳舞的，所有的这些人呢，当时都年轻，现在再看到，发现他们头发都白了。“椒房阿监青娥老”，当初服侍过杨贵妃的太监以及奶妈们也都已经老了，皇后住的宫殿叫做“椒房”，杨贵妃并不是皇后，可是他用“椒房”来形容这个

女子住的宫殿。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这四句都在讲一个睡不着的男子，你已经不觉得他是帝王了，他只是宫里面的一个老人，一个曾经有过繁华的老人。他看到萤火虫在那边飞，把灯挑起来，自己睡不着觉，听到钟鼓在敲初夜，看到天上的星河在沉落，这是在讲他心情上的寥落。“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鸳鸯瓦上面都是寒冷的霜，曾经一起盖过的翡翠色的被子，今天谁可以一起来睡？“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已经死了，好像连魂魄都不曾入梦-------他期待人死后了之后，梦魂中至少还可以相见。

有这么强的思念，开始想寻找，所以下面一段开始做法了。他找了一个道士来。这个大师开始做法帮助他去找。“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只要你真的能有这份精诚，爱恋一个人，思念一个人很诚恳，是可以使魂魄出现的。这些部分经过白居易的书写，变成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也使大家读着读着越来越觉得不是在读唐明皇、杨贵妃的故事，而是在读我们心里对于那个美好情感的相信。我们大概都盼望着自己曾经爱过的生命，是永远存在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民。”因为感动于这个君王这样子辗转反侧去思念一个女子，有人就叫道士来努力地去寻找。“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这两句讲的是这个道士做法如何在天上、地下到处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过去人相信成仙的到碧落，做鬼以后入黄泉，可是“两处茫茫皆不见”，到处寻找都没找到。

这些句子不完全是写迷信的做法，你会觉得他在形容一种寻找。所以前面一段是思念，这一段是寻找，一个个人生命的寻找。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越多仙子。”他在绝望中忽然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到，是海上的仙山，仙山里面有非常多美丽的仙子。这里用“绰约”，女性的美又开始出来了。“中有一人字太真”，杨贵妃那个别人不知道的小名，她叫做太真。忽然有了一个希望，“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这个仙山里的女子，忽然听到了汉家天子派来了使者，希望要见她。白居易非常厉害，他从皇帝的主观，又转到了杨贵妃的主观。“九华帐里梦魂惊”，就是正在睡觉的太真，忽然被惊醒了。“揽衣推枕起徘徊”，写得非常好，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女子在睡觉的时候被惊醒了，就开始把衣服披起来，然后把枕头推开，站起来了。然后他就出来见客。“珠箔银屏迤逦开”，其实就是讲她走过那些珍珠镶的屏风，“箔”是一种贝壳，现在的菲律宾的很多地方经常把贝壳打平了以后做灯，那个东西就叫箔，会反光。女子睡觉的地方有很多遮掩的东西，屏风、帐子之类，她离开了她的卧房，要走出来了，空间感用得很好。“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因为好像在睡觉，还没有办法打扮自己，有点衣冠不整就下来了。

“风吹仙袂飘飘举”，说风吹过来，她那个仙人的衣服轻轻地飘起来，还像当年在跳霓裳羽衣舞的样子。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一个死去的灵魂，她的一个衣服飘起来的样子，刚好对比了她当年在年华最盛，最被宠爱的时候跳霓裳羽衣舞的状况。“玉容寂寞泪阑干”，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么美的一个女子，死去以后的寂寞。她一脸的泪水，“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去形容那个感觉，就是春天来的时候一树梨花上面都是雨珠的感觉。白居易真的是了不起的诗人，我们现在要形容这个画面，也想不出更好的句子了。看到一个女子在哭，“梨花带雨”。由此可以看到创作者的影响有多大，他创造了一个形容词，而这个形容

词一千年以来都在用。你现在也许觉得这种形容俗不可耐了，但是还是想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

接着后面做了一个结束，这个结束真的是感人，所有人读到此处，现实和政治的部分全部忘掉，于是也就愿意原谅这一对男女，觉得他们真的是情深至此。“含情凝睇谢君王”，忍住眼泪，还是觉得有这么多的深情去谢，这个“谢”用得很漂亮。一生当中这样被宠爱过，好像要去谢一次。其实她是可以怨恨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救我？可是白居易在这里就是用了这样的一个深情的写法。“一别音容两渺茫”，两个人再也不能相见了。“昭阳殿里恩爱绝”，以前在昭阳殿里的爱宠已经没有了，“蓬莱宫中日月长”，现在住在仙人住的蓬莱宫中，日月就这样过去了。“回头下望人寰处”，回头有时候也想看看人间到底怎样，“不见长安见尘雾”，好像是被阻挡了。已经到了仙界了，在仙界想要回头去看当年牵连过的生命中的那些繁华，以及爱他的男子，可是什么也看不见，长安看不见，只看到一片尘雾而已。“唯将旧物表深情”，今天汉家天子已经派来了使者，应该有一个表达，她就把皇帝以前给她的东西“钿合金钗寄将去”。就把黄金的钗分开来，皇帝留一半，她自己留一半。这等于是一个信物的表达，也让这个使者表示说，他真的见到太真了。“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里面除了表旧情之外，有更多的叮咛，“但教心似金钿坚”，如果我们爱恋的心情能够像黄金一样坚固，“天上人间会相见”。

白居易已经远远离开了这两个人的故事，而变成去描述人间的至情至信。我们每一个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期待，也都感觉到生命里面如果有过这样的爱恋，大概生命是可以没有遗憾的。从一个叙事开始，最后变成理想性的抒发。我们最后不见得要坚持这个男子是不是唐明皇，也不见得坚持这个女子是不是杨贵

妃，白居易只是借他们的叙事在讲人间不可磨灭的真情所在，这才是这首诗感动了这么多人的最重要的原因。

“临别殷勤重寄词”，使者要走了，临告别的时候，她一直讲一直讲，“词中有誓两心知”。她就说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跟皇帝讲，因为曾经在“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一个完全没有人的状况里面，他们曾经发过誓，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现在要传达的是，当旁边都没有人的时候，君王的意义不再了，贵妃的意义不在了，就是真情相见，她希望对方知道，那一天的誓言，她记得，她相信对方也记得。所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样一首完整的长诗，从事件的叙述交待，一直转下来，变成心情上的升华。这首诗也算是文学里面的极品了。特别在中国文学中，我们是缺乏这种大篇幅的描述。我们今天的诗人要写这种大规模的故事，非常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