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我能在横过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游行,解脱了一切的束缚。——泰戈尔
一、 缘起:文学对岸的理性皈依
语文教育究竟要让学生学些什么呢?按照叶圣陶先生的观念,学习语文就是“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在当时的背景下和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以叶老的解释作为选文、文本解读与教学预设的前提,形成的重视剖析内涵、以读带讲、咬文嚼字的语文课堂,堪称语文教学的经典。同时,今天强调“语文是文学”、“语文教育是人的教育”的专家也大有人在。
这使我们不由得想起王荣生在《语文课程论基础》中提出的,我国的语文教育研究,有一个“性质”的难题——语文科的性质是什么?语文科自1904年设科以来,人们对它的现状就从来没有满意过。基于变革现状的良好出发点,人们纷纷对语文学科的性质给出自己认为的“应该是什么”,提出:语文即道德、语文即工具、语文即人文、语文即生活、语文即文化、语文即语感。但是,所有这样的定位通常以“我认为”的形式呈现出来,以“某某认为”的形式加以论证。换言之也就是说:我的主张虽然在现实中尚未得到证实,或者不一定能够得到证实,但我个人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按照这样主观判断所谓“正确”的命题指导的语文教学实践与研究,从一开始就带上了主观主义的烙印。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们所提出的“主题教学”。
原点的问题尽管重要,但给出结论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以哲学为例,对于物质、意识关系的思辨,争论了几千年,今天依然没有一个固定的、颠扑不破的结论。迁移到语文学科的教学,我们是否应当考虑,这样的一门迅速发展不过百年的学科,是否能在短时间内给出“性质”原点的结论?如果不能,我们又应当做什么呢?无外乎两种选择,一是选定自己认为正确的理论,在实践中为之寻找论据,证实或证伪;二是探索,摆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不作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在问过自己“从来如此便对么”之后,不因循,敢于锐意追寻,尽管尚不能回答“语文应该是什么”,至少能发现“语文还可以是什么”。
基于后者,面对语文教学,我们可以一如既往将“读”进行到底、将感悟渗入骨髓,可以继续在词句训练上花功夫、做文章。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思考,固守一隅、不顾其他,是否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我们为什么不能走得更远点、更快点?儿童的语言学习的确应该“儿童”一些,简单、清浅、有趣。然而,也有人说儿童就是哲学,儿童也应当有属于自己的深刻。我们可否在儿童的语言学习中,真正将儿童当作成长中的儿童,而不是当作不变的、长不大的幼稚儿童呢?在基本问题没有给定结论的时候,语文教学应当存在现行模式以外的多种可能性。
也正是基于后者,即便是对我们自己提出的“主题教学”,我们也不把它当作结论,固守不变,我们希望不仅仅停留在“语言和文字”训练的程度与层面上,我们还要继续向“语言和文字”之后的纵深前行。深入学习与思考之后,我们发现各种性质论实践的媒介,不外乎就是文学作品。而且,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语文”一词本身就应当有两重含义,一是语言和文字,二是语言和文学。
文学是生命的表现,而且“文学——其实一向是教育的伙伴。文学的发展和受教育的要求的发展,一向是平行的”(杜勃罗留波夫)。于是我们借用《现代汉语词典》中对“语文”的第二种解释——语言和文学,力求在教学中,以文学的方式呈现语文,从选文、教学预设到最后的课堂呈现,紧紧抓住“文学”这根主线,力图让我们的教学从理论指导到实际操作,从内容到形式都脱离文字的束缚,抵达文学的对岸。
这是我们上《牛郎织女》这一课的缘起,但我们能做到吗?这也许像“语文科的性质是什么”一样难以回答,但我们相信,“假如一个人想从确定性开始,那么,他就会以怀疑告终,但是,假如他乐于从怀疑开始,那么,他就会以确定性告终。”(培根)
二、选文:永恒主题的薪火沿传
傅建明博士曾对1993-1999年间出版的人教版小学《语文》教科书进行过价值取向的系统分析。结果发现,从出现频率的角度看,我国小学语文教科书明显地强调热爱祖国、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科学、无私奉献等等的国家意识。这样的思想倾向表现在选文上,就是通常选择那些带有浓厚色彩,高呼口号式的文章,这也没错,只不过显得刚猛生硬。近年来,随着课程改革的深入,教材的编写更加重视人文性,教材开始慢慢走向了美的境界,《装满昆虫的口袋》、《和时间赛跑》、《诺曼底号遇难记》等一大批关注个体生命成长,带有柔软的诗情画意的优秀课文在教材当中,构筑起了一道亮丽的文学风景线。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无遗憾地感叹——本民族文学的优秀传统却在渐渐流失。那原汁原味的古代诗文、民间文学作品在教材中所占比重甚少,偶有《景阳冈》、《林冲棒打洪教头》这样的凤毛麟角,因其数量有限也往往成不了气候。我们不应忘记一个民族的文学,是这个民族文化的见证,失却了民族文学的民族是死了的民族。
民间故事更是民族文学中的优秀代表,它是一个民族文化渊远流淌而成的自然溪流,其中荡漾着整个民族的道德传统、伦理取向、文化认同、精神气质。所以有人说,民间故事是文学的母亲,民间故事是人类的宿命。而且它通俗易懂、生动有趣,为儿童喜闻乐见、容易接受,正应了“儿童文学就是故事文学”(朱自强)。所以在装满教材的众多文本中,选取民间故事这样的文学体裁,除了看重具体故事本身所具备的内容含金量以外,我们更期待着借它实现民族精神的薪火相传。
《牛郎织女》故事隶属于民间文学中民间故事的种属,但同时它又有自己的特殊性——主题是“爱情”。爱情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爱情让文学充满芬芳,搜罗古今,那些最为人称道、流芳千古的文学作品,主题多是爱情。但是在小学阶段,教师大多刻意回避这样的主题,似乎在课堂上讲“爱情”就会被扣上引导早恋的高帽。但“猎奇”是人类的普遍心理,特别是对于求知心切的小学生而言,那些不让他们了解接触的事物,常常是越隐瞒越好奇、越不告诉越想知道。对多媒体时代的儿童而言,这样的话题根本无法绕开,想从此处回避,却发现它又在彼处现身。
要知道,爱情可是我们人类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生命体验与回味,就像每天伴随我们的日子。于是,少了“爱情”这道甜点的语文教学,总像是不完美的人生,缺少四季中的一季、五味中的一味。其实,就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又能怎样?不过是为孩子清新美好的内心世界增加了一些纯洁的梦幻、甜蜜的期待,在他们真善美的小世界中加上一点神秘的滋味。我们应当相信,爱情不会仅仅因为这一节课的教学就款款而来,我们更应当相信,有了这一课,我们的孩子们长大后再去品味爱情,或许就会增加更多的深情与理性。选择爱情来演绎文学、演绎语文,我们希望传递能够陪伴孩子一生的柔情与感动。
三、预设:文学理论的智慧抒发
每一种不同体裁的作品,其结构、语言、表现手法都有自己的规定性。民间故事这样的文学样式,作品本身存在人物简单、结构相似、语言通俗等方面的特点。这样的文本,如何走得更远呢?在学校开展“与特级教师同备一堂课”的过程中,老师们所作的教学预设,大多还是在原来的以“语言和文字”为出发点的语文教学理论的茶壶里翻波浪。
刚刚,教育部发函明令,认真做好大学语文教学改革,大学语文课程不及格不能毕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我们是否应当思考:学习了十几年语文的大学生们为什么又要回去继续学?是否因为原来我们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语文学习存在缺陷?如果这缺陷是真实存在的,那我们怎么办?依然顾影自怜、故步自封?
这真的需要我们重新去回味与反思,那实际证明已经让母语在世界中退化了的陈规固陋,如果不去超越,恐怕我们母语文化沉淀了千年的文字以外的文学及文化内涵,就会在滚滚的读书声中被淹没了。这番想法更坚定了我们纵深研究、超越自己的信念。
研究《牛郎织女》期间,著名先锋派作家、清华文学院院长格非,给我们学校五年级学生做了一场《牛郎织女》的文学解读讲座,他的讲座完全颠覆了我们小学教师教授语言的方式,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牛郎织女》渗透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儒”、“道”、“佛”文化。文中呼唤儒家道德伦理,体现了道家对神的敬重与向往,以及佛教追求人与动物、与神仙众生平等的思想。我们折服于他学者的深度与作家的文本解读视角,又和格非一样,惊奇于这些五年级学生对格非老师讲座的浓厚兴趣。于是,我们希望将他的深刻思想与学生的认知水平进行链接,摆脱单一的语言文字训练,实现一个以文学理论作为支撑的语文课堂,实现一次尝试性探索。
于是,我们将这样的想法,以这样的教学流程呈现出来:写了什么故事;如何写这个故事的;为什么写这个故事;什么情况下写这个故事的。或许这样的流程在引导中学生解读文章时,经常被语文老师们用到,会给人以“小学中学化”的感觉。但我们要知道这一课的教学对象,是六年级下半学期的少年。对马上就要走进中学的他们而言,类似“文章写的谁的故事呀”“你为什么对这个故事感动呀”“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呀”之类的问题,学生想必早已审美疲劳了。而且这对他从小学到中学的衔接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孩子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他们是成长的,小学语文老师只是人生旅途中短暂搀扶他的拐杖,我们的责任是送他们上路,而不是让他们变成自己的翻版。
那样的提问、那样的裹足不前,如果仅仅是基于认识的不到位,也许时间会带给它洗礼。但可怕的是,还可能我们的“幼稚”是一种本领的恐慌——不是没有带领学生前行的愿望,而是没有那样的能力。这样的幼稚,要么就是出幼稚的学生,要么就是被早已摆脱了幼稚的学生所淘汰。
《牛郎织女》这样的教学流程设计,是我们对文本及文本相关文学基本理论深入研读后的呈现,暗合文学鉴赏的基本过程。先探讨“写了什么故事”,梳理人物关系,这相当于文学鉴赏的起始阶段——感受形象阶段。“如何写这个故事的”、“为什么写这个故事”的环节中,与学生一同探讨故事的表现手法、故事中的情感,研究《牛郎织女》故事与其他民间爱情故事的异同,这时让学生的理性认识加强参与,将自己感受到的形象继续深化,相当于文学鉴赏中的审美判断阶段。“什么情况下写这个故事的”环节通过比较不同版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研究叶圣陶先生作品的高妙之处、探求故事背后的背景、再次咀嚼玩味形象,力求达到文学鉴赏的最高层次——体味玩赏阶段。在这符合文学鉴赏基本规律的教学过程中,我们期待学生层层深入又层层剥笋,感性与理性一同参与、情智与想象一同奔涌,既获得对叶圣陶版《牛郎织女》故事的审美享受,又在理解与思考中,实现了对这一故事的自我再创造。
在这文学鉴赏论背景下的宏大结构推进运行的同时,细节处我们同样试图将文学理论的火花渗透到教学的点点滴滴。运用文学创作理论中的典型化手法,和学生聊人物关系、进行人物归类,将四大民间故事的人物比对归类。引导学生分析故事的情节、悬念、线索……,令学生初步感知文学作品的基本表现手法。追问: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爱情故事,实际上内藏对文学的本质及其产生原因的思辨。通过阅读报告单的汇报,比较四大民间爱情故事,渗透的是比较文学同主题研究的基本方法。
感谢文学基本理论赋予我们的智慧,这一课的教学如果说还能带给人些许启发的话,我们相信征服了听课者和学生们的不是讲课的老师,而是文学,永恒的文学。
四、对话:民间文学的诗意表达
以文学的形式呈现文学的课堂,应当营造出一种文学的氛围,亲切、自然、放松,让课堂的参与者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对文学的理解与感受。这样的课堂犹如孔子的杏坛设教有教无类、言者无罪,又如魏晋清谈滔滔不绝、往辄破的,它是文学的百宝箱、文化的集散地,是你来我往、灵感勃发,是嬉笑怒骂、尽情挥洒。走进这样的课堂,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上课或听课,而应当仿佛置身葡萄架下,齐聚三五好友,青梅煮酒,共话桑麻。
所以,前文提到的“语言与文字”理念指导下的读与品的训练,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的方式,它的严谨与精致,在规矩方圆、循序渐进的同时,反映的是教师信息强势的单向流动,常常让人失去创造的火花、灵感的闪念。人类的语言学习,“除了语音、词汇和语法,儿童必须学会在社会环境中有效地使用语言。”(劳拉·e.贝克)这种“语用”的学习表现在语文学科的教学中应当是一种不同于朗读、文法训练的特殊形式——有条件的自由交流。或许可以借用神经系统学家托克尔·克林伯格的观点,称之为“对话”,“在所有的教学中,都进行着最广义的对话,不管哪一种教学方式占支配地位,相互作用的对话都是优秀教学的一种本质性标志。”
能展现《牛郎织女》故事民间文学气质的课堂对话方式,究竟应当是什么呢?我们姑且采用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也是最令人放松的“聊”来进行尝试——放松但不放纵、形散而神不散,以最自然的课堂对话方式学习语文。
首先着力创设勾起学生“聊”的欲望、刺激学生打开了话匣子的“聊”的氛围。上课伊始就开始帮学生减负:“很好,就这么聊”、“来,聊聊吧”、“只要你知道的,哪怕不全面,尽管说出来,就这样聊。”此后的整堂课上,一直保持着这样轻松畅聊的感觉,即便提问,也以聊的形式呈现,“我们先聊为什么写这个故事”。即便有引导,也尽量通过聊使之水到渠成,“再聊聊这几个故事的梗概吧。随意聊,想说哪篇都成”。用这聊的感觉,将学生仿佛带到了故事发生的现场,让课堂成为故事发生、发展的殿堂。
聊能够展开,关键还是靠所选取的话题。《牛郎织女》当中,我们选取了这样一批新颖有趣,能够引发学生思考,链接以往语文学习,让学生有话可说的话题。比如,以牛郎为起点,聊聊牛郎与其他人的关系;讨论牛郎织女爱情是否美满;追问到底天上好,还是人间好?等等,这些话题不是教师课堂上信手拈来的率性而为,每一个话题的选取,背后都有我们对民间故事体裁文学性的思考作为支撑。
如果说氛围是土壤、话题是种子,那么聊中师生间的碰撞,及由此引发的学生的深度思维就是果实。比如教学中聊到“牛是怎么知恩图报的”话题时,学生的头脑在与文本对话、与教师对话的刺激中被激活,于是有人质疑:“为什么故事里这个牵线搭桥的是牛,而不是马或者其它动物呢?”借助这一问题,学生接下来的聊,聊出了课外阅读的收获“我知道,因为有的书上说,那头牛是天上的仙人,一个金牛大仙变成的。”聊出了自己对语感的模糊认识:“我想可能跟男主角的名字有关,叫‘羊郎’、‘马郎’多难听呀,放牛的就叫‘牛郎’,听起来比其他那些舒服多了。”更聊出了学生过往学习积淀的文化储备:“我想,也许跟我们的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有关。中国古代是一个农耕社会,讲男耕女织。耕地用牛,拉车也用牛。牛的作用太大了。可能在古代,牛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不仅仅是一个动物,还是半神半动物的这么一个形象吧。所以选牛更有意义。”
在放松自由的交流氛围中,借助精心选择的话题,我们与学生一道,理清了文章脉络、辩明了人物关系、质询了心中的疑问、加深了对主题的理解、将以往的语文学习及人文修养的积淀与课堂的学习内容进行了链接。我们的孩子仿佛回到了童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又仿佛已步入了成年,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借表达抒发、借交流完善;但也许它更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学习语文的应有方式,在尽情、放松的自我舒展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聊懂文字、聊透文学、聊出文化。
对于《牛郎织女》的教学,相信会有见仁见智的差异,以文学理论指导的教学,并不一定每个人都欣赏与接受,对此我们理解,而且衷心感谢大家的关注。坦率地说,与前几年的《圆明园的毁灭》、《秋天的怀念》等等相比较,《牛郎织女》显得不够精致、不够成熟。或者说,它不是主题教学的典型案例,网状的教学结构取代了原来的线性流程,不是以前课型的那种主题鲜明、单一的一以贯之。但是,在今天语文教学束缚重重的时候,请允许我们进行这样的尝试,并籍此上路。评价它,请试试拿掉我们共同戴了许久的“有色眼镜”,像泰戈尔那样,看看这徐徐吹来的“甜蜜柔软的新鲜空气”,能否“像花一般地在孩子的四肢上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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