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相闻”与“鸡犬之声相闻”
作者:郭懿鸾
来源:《青年时代》2018年第18期
摘 要:《桃花源记》中的“鸡犬相闻”与《老子》“鸡犬之声相闻”一句有极大相似性,但有着截然不同的語用功能,揭示出二者实则是两种不同的“乌托邦”构想:前者是陶渊明构建的“精神乌托邦”,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作出的彻底反叛;后者是老子构建的“政治乌托邦”,有着强烈的政治倾向,与老子一贯的政治主张相合,并非是一个“空想社会”。
关键词:桃花源记;老子;陶渊明;小国寡民;鸡犬相闻
《桃花源记》中“鸡犬相闻”一句,是对《老子》第八十章“鸡犬之声相闻”的巧妙化用。从文法角度而言,“鸡犬相闻”与“鸡犬之声相闻”在意义上并无差别,只是适应文章节奏作出的改动。从意义角度而言,“鸡”“犬”都是典型的田园意象,象征着和平、安定的社会生活状态,符合老子与陶渊明共同的愿景。然而,“鸡犬相闻”与“鸡犬之声相闻”在《桃花源记》和《老子》中体现出截然不同的语用功能,恰好揭示了“桃花源”与“小国寡民”的不同之处,即“精神乌托邦”与“政治乌托邦”的差别。
在《桃花源记》中,陶渊明先写桃花源中的静态景象,即开阔的土地、整齐的房屋、肥沃的土地,以及池塘、绿植等;而后写桃花源中动态的景象,交叉的道路,鸡犬交叠的叫声,以及来来往往耕作的青年,怡然自得的老小。“鸡犬相闻”在这里是极生活化的景象,“鸡”“犬”作为典型的田园意象,在此处显得桃花源生机勃勃,安定平和。陶渊明所构建的桃花源,是超世而不绝俗的境地,他在这一段中将桃花源从开头营造的神秘氛围中剥离出来,回归俗世的生活状态,关注的重点在于桃花源中人和人生的丰满充足,更多的是人文情怀的表达,对人类精神生活的关照。
而《老子》第八十章构建的是一个“小国寡民”的理想政治形态,是老子“寡欲无为”政治理念的阐释。其中,“鸡犬之声相闻”,是对前一句中“邻国相望”的距离之近进行更具化的描写,用鸡和狗叫声的交叠形容邻国相连的境况,以反衬出下一句中“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彻底的寡欲状态。老子在第三章中直接阐释了“寡欲无为”的政治理念:“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而“小国寡民”,则是这一政治理念的实践性指导。
老子“小国寡民”思想,应理解为意念上的“认为国家小、认为人民少”,也就是河上公所说的“圣人虽治大国,犹以为小。俭约不奢,泰民虽众,犹若寡少,不敢劳之也”。“小”和“寡”都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与后文“甘其食”一句的形容词意动用法一致。而从“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到最后的“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都是在阐释如何以小见大、寡欲无为,都可以在《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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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中得到印证。笔者将其概括为三个层面:归朴、反战和闭塞。归朴,具体表现为“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虽有舟舆,无所乘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其中以“甘其食”一句最为典型。老子认为,治理国家,要使人民满足于现有的食物、衣服、房屋、习俗,而不贪图更多的富贵和华丽,去除巧智和工具,回归淳朴寡欲的状态。反战,主要体现在“虽有甲兵,无所陈之”。老子的反战思想,在第三十章、三十一章中都有论述,老子认为战争必然给国家带来巨大的损伤,而解决战争的方法,就是“知足”“寡欲”,故第四十六章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闭塞,主要体现在“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人情上的“寡欲”。第五十六章曰:“塞其兑,闭其门……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老子主张要堵塞住欲望的孔窍,超出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归于玄同。故而人情之间没有偏见与欲望,而是保持着常态的和平。“鸡犬之声相闻”在这里的作用正是要体现出国与国之间距离的相近,是客观上的诱惑条件,但由于人民寡欲无为,故而没有欲望的争夺和往来。老子在此章中三用“使”字,且“甘其食,美其服”一句更是明显的意动用法,体现出很强的“致使”倾向。老子认为,治理国家要使人民满足于现有的食物、衣服、房屋、习俗,而不贪图更多的富贵和华丽,去除巧智和工具,回归淳朴寡欲的状态。这种政治倾向正是老子“为无为”的体现,“为”是政治手段,“无为”是政治目的,老子要通过使人民复归寡欲的政治手段,达到顺应天道、顺应自然的政治状态。
桃花源中“鸡犬相闻”浓郁鲜明的生活气息,体现出与《老子》“小国寡民”本质上的不同。陶渊明的书写重心在于“人”,在于丰满安定的人间社会,而不在于宏观的政治构想,是“精神乌托邦”。桃花源是一个物质与精神都丰足的社会,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儒家追求的大同社会。与老子“甘其食”的返朴观念不同,从“良田美池桑竹”到“设酒杀鸡作食”,都体现出桃花源中人物质生活的相对丰富。另一方面,与《老子》“小国寡民”中人情的寡欲不同,桃花源是一个其乐融融的人情社会,从男女老少怡然自得的状态,到桃花源中人对武陵人热情的招待,都可以看出人们和谐的人际关系。更彻底的是,陶渊明所构建的桃花源是一个没有君主的自然社会,人民生活完全依照自然规律进行,故而物质和精神都能得到满足。
《桃花源记并诗》是陶渊明晚年的作品。是时刘宋政权更替,吏治腐败,政府不断加大赋税和兵役,可谓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而陶渊明已从浑浊的官场中抽身,归隐田园。但他归隐田园之后,历经失火迁居、疾病缠身,生活质量每况愈下,甚至发出“饥者欢初饱”的痛感。“桃花源”正是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构建起来的,陶渊明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没有战火与剥削的田园社会。不可否认陶渊明吸收了老子“小国寡民”的主张,但他更主要的创作目的,是构建一个精神上的安定和乐的理想社会。如果说老子提出“小国寡民”是救世之弊的政治主张,那陶渊明的桃花源则是对于现实社会彻底失望之后的精神反叛。陶渊明要探求的不是社会发展的可行方法,而是如何获得精神上的拯救。陶渊明对老子思想的继承,更多在于“自然”的生存哲学,而“寡欲”的政治哲学在《桃花源记》中却不是关注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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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所构建的“桃花源”是一个彻底的“精神乌托邦”,并且是陶渊明自愿建立起的乌托邦。“乌托邦”,并非是指桃花源没有存在的根基,其顺应自然天道,本就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陶渊明并不注重这种理想社会模式的实用性,甚至于自己否定了这种理想境界存在的可能。“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桃花源记》的结尾,正是陶渊明对自己所构建的理想社会的现实存在的否定,纵然武陵人处处标记,纵然是高尚士刘子骥带着赤诚期盼的寻找,都没有可能找到。陶渊明亲笔将自己构建的理想社会毁灭为幻象,正是他对于当时社会现实更彻底的反叛。这一“精神乌托邦”的存在,主要目的为了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寄托和解脱。
综上所述,“鸡犬相闻”与“鸡犬之声相闻”有着截然不同的语用功能,前者是为了凸显桃花源和谐安宁的社会生活,而后者是为了反衬“小国寡民”彻底的寡欲状态。由此亦可窥见,陶渊明《桃花源记》不是对老子“小国寡民”的全然继承,反而是区别于老子“政治乌托邦”构想的“精神乌托邦”,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解脱,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作出的彻底反叛,更注重的是人类精神的关照,而非政治可行性。正确理解两种乌托邦的不同,方能更深刻地体悟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表达的思想与精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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