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姜天涯
今天文章的主角是老城厢,观察者是市民指南的老朋友格里董。
格里董是个80后,成长于徐汇区衡山路,却对老城厢情有独钟。
1998年,他偶然开始行走上海。
南市区的小路,他走过几百遍。而十年间,很多市区小马路在他的行走生涯中消失了。
01
“董家渡地区位于上海老城厢和黄浦区南外滩之间,是上海开埠以来最早形成的城区之一。如今的董家渡地区已是高楼林立了,原汁原味的弄堂生活几乎找不到了。可是我们依然能够从附近的路名里,联想起那里曾经的繁华喧闹。”
这段开场白来自《纪录片编辑室》重新剪辑的纪录片《董家渡》,拍摄于2005年。
《董家渡》片段
《董家渡》最后的一镜到底,走过一条条弄堂,伴随着乐队“顶楼的马戏团”的《上海童年》,出现了一幕幕弄堂生活场景:拎着小菜的阿姨、在路边用竹竿晾衣服的阿姨、在路边摘菜的阿姨,喇叭里传出的上海话“居民同志们”,拎痰盂的爷叔,石库门门头 ,旧版绿色“王家码头路”的路牌,穿着睡衣走过的邻居,废墟中生长出的植物、骑脚踏车经过的少年……
在弄堂里转了无数个弯后,镜头定格在远处建起的高楼上。
《董家渡》一镜到底的最后
镜头定格在远处的高楼上
一米九的格里董,第一次看的时候流了眼泪。
“顶马的音乐配上最后一段长镜头,我看哭了。我虽然不是董家渡的(居民),但是我看了哭。”
格里董走过不下一百遍董家渡。他走街串巷,收门牌,拍照片,和居民聊天。
可是即便他曾经如此熟悉,却在房屋拆迁后在同一地区迷失了方向。
“那些弄堂我了熟于胸。我记得这里有个路牌,那里能看到南浦大桥。可是2014年元旦再去的时候,原来的道路关系变了,不看老地图我已经看不出了。再过一段时间,有可能路名我也记不起来了。我现在想想羊肠弄、磨坊弄,都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了。”
为了让模糊的记忆有一个锚定点,格里董收集了很多门牌。“照片不可能一直看的,路也可能消失,但门牌作为一个实物载体,看到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很多次走过那条路。”
格里董收藏的部分门牌
受访者提供
格里董收门牌的标准有三:第一,这个门牌对应的房子里的人已经迁走;第二,这条路名未来可能会被注销,地图上不会再有;第三,这条路走出了感情。
符合这个条件的基本都是小马路。格里董收藏的大部分门牌来自南市老城厢。
格里董有一个表格,专门记录这些已经或者可能即将消失的路名,在过去10年里,Excel表已经列到了152条。
“就算你打个8折,也应该有120条以上的市区小马路在我的行走生涯中消失了。”
“小石桥弄、青龙桥后街没了,猪作弄没了,磨坊弄没了,筷竹弄没了……”
格里董的表格局部
受访者提供
门牌是格里董在行走过程中一块块收下来的。因为长期行走,他和一些居民熟悉了起来,居民有时候也会特意帮他留下老门牌。
“筷竹弄一个老太,看我拿着相机,说小弟你是记者伐,我说我不是,她说那你干嘛的,我说我拍拍要拆的老弄堂,伊讲那你可以帮我跟老房子拍张照片伐。可能因为帮伊拍过两次照片,等到我再去的时候,阿婆一看到我马上叫我,小弟侬等我。她80几岁的人,一路小跑,拿给我个塑料袋,打开是11号和13号的门牌号。”
筷竹弄的阿婆给格里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帮她和老房子合影的时候,知道了阿婆来自安徽,之前住在徽宁路,嫁到筷竹弄60年了。
筷竹弄11号的阿婆和她住了60年的房子
拍照时阿婆专门回家套上了西装外套
拍摄于2014年5月8日 / 格里董拍摄
“深入走这座城市之后,会有感情出现,但是你会直面消失。”
“这些地方太过平凡,没人去讲的话,势必就被这个城市所淘汰掉了。蔑竹街、筷竹弄、竹行码头街,在清代就是竹器加工的一个产业链,这是城市发展过程的一个结果。”
诸如老西门、小南门这样的地名,因为有地铁站名,在今天还被提及。但很多地块名称,已经只有上一辈人还在使用了。
“老北门没人讲了。十六铺现在就是外滩的游船码头。”
上图拍摄于2012年12月30日
黄色箭头为王家码头路、定福弄路口
下图拍摄于2014年1月14日
/ 格里董拍摄
“老早老西门是南市区商业最发达的副中心之一。以后老西门何去何从,不知道了。也许会被新天地覆盖掉。那些高档的楼盘,不叫老西门地区了,叫新天地商圈。”
“而且老西门已经是地块都发生变化了。”曾经,中华路、方斜路、复兴东路形成一个六叉路口。现在,白云观从原来的西林后路迁到了大境路,方斜路还剩了一段,它被更多人知道的契机,可能是地铁站名。
1989年《上海市商用地图册》中的
方斜路和白云观
02
格里董有很多记忆深刻的时刻,不仅关于视觉,还有听觉。
“白衣街石库门里我听到过有人在练习架子鼓,我觉得应该是一个很年轻、很喜欢音乐的男孩子,外面的拆迁、近百年的老石库门,都与他无关。”
而在行走中,他也意识到消失的不仅仅是建筑和人,还有很多细节。
那些曾经建在里弄天台上的鸽棚,随着居住形式的改变,也慢慢消失。在搬家之前,原主人会给鸽子找新的主人。
顺昌路虽然不属于老城厢的范围,但也在格里董的行走范围内。当顺昌路动迁时,格里董看到“大块头”在出售自家鸽子。“大块头三个字,让我很感动,这种就是消失的(称谓)。”
顺昌路上的“大块头”
受访者提供
诸如大块头、长脚这样的称谓,来源于弄堂里紧密的邻里关系。
“小辰光周围叫东东、明明的,即便后来岁数再大,他也还是东东、明明,这种叠字叫起来亲切。”
“上海人一般不会单叫名的,比如大家不会喊我雄飞(格里董原名“董雄飞”),长辈会喊我飞飞。我的好朋友叫隽隽,他们前弄堂还有一个君君(音),发音一样,大家喊大隽隽,小君君。”
格里董注意到顺昌路上的私营小店,不少都是叠字店名,比如东东砂锅美食、玲玲理发店、芳芳裤子店。
顺昌路上的叠字店名
受访者提供
“有的叫了一辈子,我连姓都不知道。像隔壁洋房里有个小宁波,我就叫‘小宁波爷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诸如大块头、芳芳、东东这样的昵称,随着建筑形式的改变,也出现了变化。曾经因为居住的紧密程度高,邻里关系近,里弄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公共昵称。
“而新一代人因为不同文化的带入,可能小朋友是英文名字了。这也是随着时代、公共生活的消弭、人的密集度的下降而变化的。”
有些东西没有消失,但也在变化中。格里董观察到老城厢内部复杂的道路网络里,烟纸店是走几步就有一个。甚至可以店碰店,连着开三家。
巡道街上的三家烟纸店
从左到右依次为晓成服务部、天地百货店、凤飞综合商店
拍摄于2024年12月30日
小东门宣传栏上
金坛路居民季益民
画下了其中两家烟纸店
“烟纸店原来基本是统一天下的嘛。对于大东门这样的地方来说,人民路、中华路上面有全家(便利店),但是(弄堂)里面没有的,不可能所有人跑到弄堂外面来买。每一个路口的烟纸店是他们解决普通生活、应急的一种需要。烟纸店也是很多人解决就业的方式。这个东西,完全消失不太可能,但是它逐步式微。后来工人新村,就有超市了。”
2024年末,在小南门、小东门一带,还能看到每个拐角的烟纸店,有的已经只剩店招,有的还在营业。
巡道烟杂商店
巡道街
兴奇杂货店
巡道街
林娣烟酒店
和顺街、抚安街
伟竞综合商店
大夫坊、和顺街
东梅杂货店
梅家街、东梅家街
“罗森、好德蛮难开进老城厢的小路的,这和道路宽度有关,大卡车也开不进去。清末上海城内热闹的地方,道路宽也就3米,租界最窄的道路规定6米。老城厢可能以前有过超市,也在这个(旧城墙这个)圈以外。”
而随着老城厢步入最后的暮年期,弄堂里的原住民减少,外来租户多了起来。
“他们不会说上海话了,所以芳芳、明明,慢慢也就消失了。”
03
消失的还有格里董带的city walk线路。
2018年,在上海生活的日本插画师宇山纺,在听了格里董关于董家渡的分享后,问格里董能不能带着自己走一次老城厢。
于是,格里董带着宇山纺走了金家坊一带。
在北孔家弄,他们遇到了两位阿姨和一位爷叔,聊起来之后知道了他们从小在这里出生,虽然已经搬走,但听闻要拆迁后回来拍照留念,回忆往昔。
宇山纺后来把这段故事画进了自己的插画《再见老西门》里,她甚至画出了爷叔阿姨在弄堂的童年。联想到自己在东京的家,她写道:“我在东京的家是在一片空地上建起的新房,我家隔壁、再隔壁的房子也是如此。我住着的地方,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也是一个有回忆的地方呢。”
宇山纺插画的其中两页
翻译/林晓咏
格里董看到插画后很感动:“与老房子的分别我看到过太多次了,但这是最感动的一次,来自一个外国人,她用她的作品记录下了这个故事。”
这之后,格里董开始带日本人在上海city walk。
在大年夜这天,中国人都回家吃年夜饭了,他带日本人行走老西门。
“一些居民会在室外路边烧年夜饭。有些爷叔阿姨看上去蛮凶,其实人蛮不错的。上海人过年烧烤麸,日本人看伊拉烧饭,(阿姨爷叔)还叫伊拉去尝尝看。”
大冬天在室外汏菜、烧饭,排长队买大富贵熟食,这样的场景对日本人来说,是古北之外的另一个上海。
格里董的日语city walk团
梦花街、静修路的大年夜
/宇山纺拍摄
日本人也有很多好奇,他们问格里董,寿桃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买熟小菜?为什么用“丫叉头”把衣服晾在电线上?
他们好奇地买下大富贵的糕团,边吃边走。“他们印象中的上海是鼎泰丰,日本人不是都敢去吃小吃店的。但是有人带着,他们就会尝试下。日本人对糯米的接受程度还是蛮高的。有的人觉得好吃,说董桑我还要去买2个。他们喜欢老城厢,觉得这很浅草,就是市井气很强,比外滩有意思。”
2021年,格里董最后一次带日本人走大年夜路线,因为老西门也面临了动迁。
用“丫叉头”晾晒这样的场景
让日本人感到很有趣
/宇山纺拍摄
而他的中文线路中, 原先老城厢有6条线路:老西门以北、老西门以南、老西门腹地、城外董家渡、小南门、从豫园到大东门。
过去四年里,老城厢剩下2条路线,老西门和小南门。
到了2024年,这两条线路合并成了一条。
2024年11月16日下午,名为“老城厢的最后时光”的city walk团,从小南门地铁站开始,参与者有20多人。
“我刚才又走了一遍今天要走的路线,因为拆迁区域会封堵,我确认了一下今天的线路可以走得通。刚才看到老西门那边又在拍戏了。”已经征收的区域,时常会成为剧组的“香饽饽”,适合改造置景。
格里董出现在小南门地铁站。他站着做了半个小时的开场白,关乎自己的行走历史,关乎自己对老城厢的感情,当然更多的是老城厢的历史。
“我们脚下的地方,是到唐代初期才冲积出来的。”
“1291年,上海县建立。”
“1553年,为了抵御倭寇,建起了城墙。大家看地图,城墙不是正圆,像个土豆,偏椭圆,因为城墙是一段一段建好,再连起来的。”
格里董带大家看了小南门的瞭望塔、永泰街一颗600多年的银杏树、黄家路的锯齿状公房、老城厢弄堂内几步一家的烟纸店、1922年爱因斯坦来过的梓园、龙门邨里各式风格的建筑、曾是上海市市立动物园的敬业中学……
小南门的瞭望塔
也曾是火警钟楼
建于1909-1910年
原计划3个小时的行走,最后讲了近4个小时。在夜色中,这一条从小南门到老西门的city walk结束了。
“身边的城市一直在变化。”或许就像宇山纺所写的一样,这里也会空地建起新房,有新的城市界面,当然,对有些人来说,它也是一个有回忆的地方。